1990年4月18日,一个普通的春日,永远地改变了洪如丁的人生。40出头的她,在一瞬间失去了丈夫施光南———一个何等优秀的丈夫!
施光南去世后,经热心的朋友帮忙,陆续出了施光南作品盒带、激光唱片。又在王先豫等一群施光南的101中同学的协助下出版了施光南作品集等几种书籍。但洪如丁心里仍是沉甸甸的,因为她还没有能够圆上萦绕在丈夫胸中长达20余年的一个梦。
这个梦就是歌剧《屈原》。
当施光南还是个翩翩少年的时候,他读到郭沫若的《屈原》话剧剧本,一下子就被这部戏的宏大气势、绚丽色彩及剧中屈原、婵娟、南后等生动形象所吸引。他认定这是一部歌剧体材,暗下决心要把它写成一部史诗般的歌剧。1963年,在音乐学院读书的施光南决定把剧本中的《雷电颂》一折先改编出来,作为自己的毕业作品,并给郭老写信,受到他热情的鼓励。可惜迫于多年的政治气候,这个计划只能搁浅。直到1984年,在中央歌剧院的支持下,韩伟和施光南动手写剧本。
洪如丁并非不支持他的“主旋律”,她委实是有些怕了。前车可鉴。只是几年前,为纪念鲁迅先生诞辰100周年,施光南创作了大型歌剧《伤逝》。上演了,成功了,在中国歌剧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了,却一分钱也没给为歌剧注入生命的作曲家。施光南当时的月薪是105元,上有80多岁的母亲,下有正上中学的女儿。基于经济考虑,向来无保留支持施光南创作的洪如丁第一次跟丈夫发生了争执。
80年代后半期,正值艺术歌曲走入低潮,流行音乐呈上升趋势,“西北风”刮得漫天翻卷。一日,施光南随手在钢琴上弹出一首“东北风”,粗犷,豪放,民族韵味十足。凭借他深厚的民族音乐功底,一天出一盘30首的磁带不成问题。洪如丁鼓励丈夫写现代流行歌曲,挣点钱给孩子买电脑,遭到施光南的断然拒绝———“我不能那么做,糟蹋我自己,毁了名声。”
洪如丁是个急性子:“就算你吃苦受累写出来了,国家不支持,还得自己筹钱,谁去演?劳民又伤财,目前的国民素质谁听得懂?”施光南没有半点让步:“歌剧是反映一个国家音乐的整体水平,我就要留给后人演。我不信二三十年后国民素质提高不了!”都是较真儿的人,两口子争吵时完全像小孩。平日,施光南待人极为宽和,在关键决定上却有九头牛拉不回来的犟劲儿。
“我就是要写《屈原》!”
学工科的洪如丁虽说没有受过音乐知识的系统训练,却有着良好的艺术感觉。以往,她是施光南作品的第一听众。《打起手鼓唱起歌》、《祝酒歌》都是她一听就说好,说肯定能传唱,果然广为传唱、饮誉乐坛。自从起了誓,她果真对写《屈原》秋毫无涉,但她看得见丈夫为歌剧付出了多少。近3年时间里,除工资外没有一点儿收入。那时不敢想空调,盛夏,室内温度高达三十六七摄氏度,施光南光着脊梁天天弹琴、抄谱子,汗水一滴滴洒在谱纸上。他瘦了一圈,他心满意足。渐渐,洪如丁发现十四五岁的女儿蕾蕾成了爸爸的第一听众,她对剧中每个人物的唱段都十分熟悉。施光南认为蕾蕾有歌唱天赋,可以唱婵娟,抽空便教她演唱。那一段,父女俩感情特别好。
在当时歌剧乃至整个严肃音乐举步维艰的局面下,一部《屈原》酝酿半生,终于在1990年3月17日以音乐会清唱形式问世,女指挥家郑小瑛举起了指挥棒。幕落,兴奋异常的作曲家冲下台来,把刚刚接受的鲜花转送给了女儿蕾蕾。施光南的老母亲因交通问题未能到剧场,夫妇俩和女儿都是骑车来的。回家的路上,施光南与蕾蕾并排骑在前面,他一边唱一边跟蕾蕾高声议论今天谁唱得怎样。洪如丁默默跟在后面,心头掠过一丝被冷落的苦涩。
在现实中,施光南的《屈原》梦只完成了一半。外人为之扼腕。对洪如丁,留下的则是深深的歉疚、自责、抱憾终生。这份理解、愧疚交织成一个信念———我一定要让《屈原》早日搬上舞台。
音乐家撒手人寰时,《屈原》的全部音乐已完成,但还需修改、加工及写作宣叙调的配器部分,这项工作由谁来完成?于是,《屈原》总谱一压就是5年多。直到中央歌剧院作曲史志有先生不太计较报酬接下了这个活儿,《屈原》的排演才被提上日程。
接下去是筹措资金。万般无奈,正所谓“饥肠出奇策”,洪如丁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———拍卖施光南的其他作品。消息传出,一时沸反盈天,掀起轩然大波。
许多善良的国人还不能接受“拍卖”的观念,当他们听说自己喜爱的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、《祝酒歌》将被拍卖,不禁痛心疾首,进而怒不可遏。那些天,洪如丁一晚上要接十几个电话,有记者、有陌生人,更多的是熟人。一位老同事直言不讳:“你把老公有名的歌卖了想发财呀?”某些传媒不负责任地曲解事实,扰乱视听。顶着强大的社会压力,洪如丁理直气壮:“我是赞成音乐作品拍卖的,这也是一种改革!通过拍卖,可以体现艺术的价值,可以保护知识产权,规范艺术市场。拍卖施光南作品的款额,将全部用于推出他的歌剧《屈原》和其他还未公开的音乐作品,一分钱也不会落进我的腰包。”施光南生前曾多次慨叹:“我的艺术居然养活不了我的艺术!”今天他的妻子试图改变一下现状。可惜,因种种原因拍卖未果。退一万步讲,即使洪如丁把这笔款作其他用,也是无可争议的,她是丈夫遗产的第一继承人。
在施光南的中学好友、国家体委主任伍绍祖的帮助下,中侨公司慷慨解囊,拿出20万元作为《屈原》的启动资金。总政治部歌剧团自告奋勇,表示有多少困难也要排出来。现已招标选演员,由多名老专家评选,组成以男高音歌唱家杨洪基、女高音歌唱家幺红(特邀)为首的强大阵容,正日日加紧排演,进入坐唱阶段。后续的资金尚无着落,舞美、服装、布景还都不能上马。一部大型歌剧,紧打紧算也要100余万元,还有一个80多万元的大缺口。没有钱,今年春天上演的计划就会成泡影。施光南3年的心血,洪如丁及许多热心人7年的奔波,能否真正圆上已不仅仅属于作曲家一人的这个梦,尚在未知之数。
施光南过世不久,就有人预言洪如丁是施光南三位女性亲人中最不幸的一个。老母亲年事已高,不久于人世;女儿豆蔻年华,可以开创自己的生活;中年丧夫的洪如丁在丈夫的光环下难以解脱。事实果是如此。7年中,婆婆、母亲、二姐相继离她而去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洪如丁一个心眼在续着丈夫的梦。毋宁说,作家给妻子留下了一首无形的生命之歌。今天,可以告慰丈夫的是,他的生前夙愿已了却多半,女儿已长大成人。蕾蕾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学院,毕业后又赴美国工作、读硕士。她继承了父亲聪颖、踏实、厚道、大度的秉性。生性活泼的洪如丁不是一个守旧、封闭的人,对友人劝她重组家庭的建议并不是没考虑过。她说:“《屈原》一天不上演,我一天不言嫁。我天天折腾施光南的事,他的影子始终笼罩着我,作为伴侣,谁能理解我?”丈夫去世后的日子,洪如丁在音乐天地里依旧与丈夫琴瑟相和,共赴甘苦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洪如丁又是亲人中最幸福的。
(摘自《家庭》1998年第3期,张爱平文。)